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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宧光《寒山帚谈》明代书法理论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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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仿四

仿帖不得不记前人笔画,又不得全泥前人笔画。比量彼之同异,生发我之作用,变化随疑,始称善学。若钞取故物,佣奴而已。即不失形,似屋下架屋,士君子不取。字字取裁,家家勿用,方得脱骨神丹。苟不精熟,势必纪念旧画,杂乱系心,何由得流转不穷之妙,求成就不可得也。

仿书时不得预求流转,预求流转不得其形似,反弄成卤莽。亦不可不预知流转。不知流转,到底不能生发,竟成描写佣工。

临帖作我书,盗也,非学也。参古作我书,借也,非盗也。变彼作我书,阶也,非借也。融会作我书,是即师资也,非直阶梯也,乃始是学。能具此念而作书,即笔笔临摹,无妨盗比,但问初心何心耳。若中道而废,肝胆未易明白。

临仿法书,要明明指出何处不如古人,不妨十数改作,必肖而后已。既能肖,必令熟;若不能肖,又不能自显其不合处,而一时眩惑者,则将权且放下,宜别作字,待后更临。更临不似,如前暂止,三四临摹,无有不肖矣。虽然,此特皮相。皮相既熟,筋骨精髓自然充裕。凡求皮相,以自家临仿之恶札比照法书。凡求筋骨,以他人临仿之佳书比照真迹。凡求精髓,以翻拓古拓之异同相为比照。凡求神妙,以真迹墨本相为比照。如此重重参考,如玉石之辨,无有不矍然醒悟者。○仿书,始不可不拘,后不可不纵。一于拘,不为我有;一于纵,古法全乖。故曲士不情,达士不典。仿大字作小字,欲其拘也;仿小字作大字,欲其纵也。

常言仿大作小,仿小作大,为仿书要诀。更进乎须此仿纵逸帖为修整书,仿修整帖为纵逸书,以至篆、隶、真、草悉相为用,乃是善学。善学者师其意,不师其迹。迹蹂便落野狐中,中此魔便是心腹之疾,去之极难,虽有箴砭,无补毒螫。此无他,从学力来。方自喜不暇,舍其故步,能无吝心,无怪也已。

仿书胜临摹者,心目不敌故也。先泛观后研察者,神貌不敌故也。流览得其精神,摹勒得其形似。得神遗形者高,得形遗神者卑。形失易革,神失难知。为学似倒,成功翻顺。书法云:作字急不如缓。虽然,有说急则失形,缓则失神,未可偏废。视力去就,可以满志。

仿大帖作小楷才不苟且,麻姑坛记是也。仿小帖作大书才见力量,东方朔赞是也。麻姑坛字小而八法具,此小可以化大。方朔赞字大而用减笔,此大可以化小。书法至唐始有轨矩,可以言传,欧、颜尤称楚楚。但欧书无二体,故独举颜帖示人。颜虽近于方俗,然每帖有异,与晋王氏父子殊途同轨。置晋不谈,何居晋人之妙?藏法于韵,可以己力求,不可以人言尽,故姑置勿论。

小大互临,不特使后日事事无碍,且能及时笔笔着力。着力则不苟,无碍遂为腕中神物。

阅古帖,逐字掩卷如在目前,想见此帖佳书在我笔端,方能不失。若虽能悬想想见此字,而不在笔端,则写时仍惘然不类。

古名迹不易得,求之金石文。金石善本不易得,当以同文数本并观,高下真假,自然呈露。又须淹灌前人书法,然后能校法书。否则不无行迷失路。

阅同帖异刻,比量其不侔处,得失是非,校若白黑,方能得力。凡翻工之与正本,势必天渊。时帖或是二刻俱翻,通非善本,即偶中两是,百无一二。会须着眼辨之,自无水鉴,仿之哲匠。

书仿正本,勿仿副本。墨迹为正,石刻为副。原刻为正,翻刻为副。前翻为正,后翻为副。全文为正,集文为副。可类推也。墨石之殊,古新之异无论矣,至若集古误人,人多昧此。譬之仿右军而遵圣教者,是未始窥见右军者也。彼集帖人收拾多字,择圆整如其意者填入,非不美至,殊失晋人风度矣。凡行草章法笔法,大半借势成形,巨细短长,方圆流转,任其所用,是以古人不可及,尤难于全局。若但捱字成形,数画成字,亦何必难!故曰独遵圣教,未见右军者也。若评论此帖,不必最初佳本,已自百倍新刻,何乃置之恶帖之末乎?要知割裂之害不浅耳。至若新帖之恶,谁不憭然,故可略矣。割取之弊,岂惟不见其失,世人反以为善者,十室九人。此古今大梦,不得不详言之。在儒为乡愿,在释为天魔。又谓之相似法最难祛遣,传者误称春秋责备贤者,不知经旨者也。善恶显著,何烦责备,略可言矣。

临仿须用拓本,把玩须用墨迹。人一家言,不无出入,而气象自如。凡帖一经摩勒,败笔故少,而自得真境索然矣。至若书家亲炙,便是庄诵坟典,百千遍后,妙理自出,字字言言,皆我心髓,不以因人成事、受人指纵者比论也。

刻石能振救书家之败笔者,此其小补而有大害事处。何也?善学书者多于败处为功,始见名家脂髓,一经改缀,虽若无漏,瞒人多矣。不特无以求作者用心,真境亦已索然。至若集古诸帖,则又后人拣择多帖中方圆平直合法者而加之整顿,全是后人作用,非不淳正,晋风扫地矣。余是以于圣教、兴福等帖每不喜观。

不见真迹,不知妙境。不观古刻,孰辨败笔。

临摹法帖,不必字字趋步。泛览一周,觉有得失,便握管拟作。伎痒不已,然后再阅,会心处喜不自胜,或依仿结构,或顿其波折而为之。再四再三,不得即已,三四仿阅,妙迹自呈。十数翻摹,古人败笔亦已不掩。能辨得失,败笔皆我师资。

往见学书人,于近代名家无所不学,于古法帖反复茫然。即稍知仿效,不过浮慕几字几笔,遂杜撰改作,附名某家体法,大可怪也。临仿法书,始而仿佛,不必拘泥,拘则难成而易倦。数临不得形似,然后细阅古帖,求彼好处,求我恶处,参照相左在于何所,逐笔逐画,依曲效直,详细描写,一字不似不已,一笔不似不已。如是数过,字字记忆,笔笔不忘,至不用意亦不误时,然后着念自己笔端,自有一得意佳字在我眼中矣。心手相适,古今不倍,书乃淳雅,为我之物矣。既得则须求熟,能熟而后任意纵横,小大损益,无所不宜,故曰得意。不循此功,而但拘拘为之,不过书奴,则见书苦。未到此境,而莽莽为之,遂作野狐,不知书乐。家承旨云:夏月据案作书,可以忘暑,胸中自有清凉,炎熇自是不敌。

凡学书时,一笔不可苟且,一念不可他移。移即苟,苟即鄙俗俱出。鄙俗成熟,法器自远。书远于法,古雅两字,一生无分,不可不慎。从不苟中生纵逸,始得佳字。否则纵令艺成,时露鄙野。试拈古今高下名迹,虚心较量,何尝不悬如日月。

仿书有二病:一不知去取,败笔效颦;二未窥人长,先求人短。二者皆非也。学生初基,笔笔趋承无论矣。稍知去就,对帖握管,趋其所长,弃其所短,苟胜前哲,何乐不为。如不可及,随力改辙,数变不得,然后回观前人,工拙具现,自觉恍然,不患不到。

好奇之徒每效古帖中怪异结构,未始不自谓有本有原。及考校法书,众刻罗列,始知大半石剥墨残,翻工巧饰,造此丑态,工匠过十一,效颦过十九。回视怪妄之书,如屠沽儿厕群贤中,可胜愧恨!须实见得方可下笔。尝历指古今翻摹诸异同得失,别详他谱,不能尽录。

仿帖先学他妙处,自是不倦。自书先革己恶处,自是不窘。处长故正法,因病设药,不若拔其尤为易遵。

临帖得手处,自能会心。如书法所列某出于某之类,初基人读之大自不解,正如水木芙蓉,动植射干,人研钟馗。一皆殊类齐名,以至数种海棠同谓名花,一茎茄的分条良药,或取于姿态,或求其性情,是乎非乎,终成鬼物。是牝牡骊黄求骨法者,视同一致也。否则纵令逼真,不失故步,遭逢识者,皮相何有焉。

俗人评书但闻笔意,学者评书但闻帖意,未免各中一魔。作用在笔,鉴赏在帖。虽然,受病故自有重轻也。苟为无学,被人指出丑态,能不辟易千里。

初临帖时,求其逼真,勿求美好。既得形似,但求美好,勿求逼真。

仿书与临帖,绝然两途,若认作一道,大谬也。临帖,丝发惟肖无论矣。仿书,但仿其用笔,仿其结构,若肥瘠短长,置之牝牡骊黄之外,至于引带粘断,勿问可也。若留心于所不当留,枉费一生力气。皎若太阳升朝霞,灼若芙蕖出绿波,于美人何有?而远近皆以为比,固知人情在阿堵中。

引笔联贯处不宜粗浊,不惟不雅,且于义不通。何也?本无之物,非所当有,况重取妨正乎!无已,上引可浓,下引必淡。行笔时贵着念,起笔处无停思,着念或重,不停自轻,势所必然也。拓本中或有反是者,皆钩刻之过,剥蚀误翻。须以意逆,勿为器使。

永兴用笔善圆,如鱼浮雀跃,矢落丸流。不善学者,翻成木强,分崩脱落矣。率更结构善方,如飞甍镂楯,檐牙交错。不善学者,遂作布马排筹,折钉斫橛矣。临仿不能悉摹,切以彼有得失,我有去取,不得不然耳。因以彩色识其旁,自佳帖全仿外,一取汉、魏、晋韵度法则,二取奇逸巧构,三取有异通俗,四取烦不嫌其太多,简不避其太少,五取草出于章,真由于篆,不失来历,六取败笔为功,非名家不能到此,七取正结构、异结构、难结构三者得失处,八取我之所难,彼之所易,作我师资,九取彼死此活,彼讹此正,彼阙此全诸刻,十取各代名流自署名姓,或异或同,奇正得失。凡阅帖前先转一过,阅帖后再转一过,大能提撕警觉,勿以琐细而忽诸。

用料五

偏才擅场,如真楷隶篆不能兼善者无论矣,即器用亦复如是。有善用败帚者,有必须佳毫者。毫之刚柔,人各异取。苟所遭相左,即所造殊功。此无他,心手无权耳。能权之士,无所不宜。权正兼济,斯称大方。

昔人言能书不择笔,有旨哉!择笔而书,笔也,非书也,雅士不为。不择笔者,谓取舍非谓作用,兰亭得之败笔是矣。笔锐宜法方,笔颓宜法圆,则又不能不择笔也。米老自考云:臣刷字,而每以书自豪。此老能得不择之恉欤?○书法云:学书不须佳笔,须佳纸。用恶笔使后不择笔,用佳纸使后不慑。似矣,未尽也。择笔则事皮肉而忘其骨,纸疏则墨<禾足>不堪留笔,即有善思,无从自见,即有丑态,无从自考。余故曰:笔欠佳不妨,纸恶大病。近代名家有以模糊相掩、自蔽蔽人者,大谬不然也。○用败笔学书,以见字不在皮相而在筋骨脂髓。须善毫作字,以见字不苟且,勿以拖泥带水瞒人。二器兼长,乃是杰作。

恶笔无妨,恶墨有妨。恶墨可,恶楮不可。三恶尚可,词恶最不堪也,而世间不免,无地可逃。

搦管要如弄丸,使圆转活泼,其机自熟。作字之顷,任吾指使。无论作字未作字时,时时作一物在吾指端流转,其学自进。

未作字先,管欲不死。已作字顷,指欲不活。活则成字无骨,大病也。

书法云:腕欲动而指不知,谓小楷可耳。若作篆署,则又不然。篆法圆转相续处,若指不转,锋何粘续。

正锋全在握管。握管直,则求其锋侧不可得也;握管袤,则求其锋正不可得也。锋不正,不成画;画不成,字有独成者乎?鄙俗审矣。

正字全在用腕。用腕似难而实易。管直则求其用指不能也,若置腕使指,蜂腰鹤膝,籧篨戚施,丑态尽出。唐已前得法者多无论矣,宋已下惟米氏纵横正锋,然不能祛籧篨之病。彼能因病投药,不能药于未病之先,得之目,不得之心,是以不称上乘。

晋已前藉地而坐,书必就膝。楷书就几,几广不过四五寸,修不过一二尺。惟天子玉几,广尺二,修三尺耳。故悬掌不期悬而悬,正锋不期正而正。又按古人作字不甚大小,至大不过二寸,至小不过五分。题石则稍大,如坛山、绎山之类,署书则就版而题,可以任其广狭,否则膝间无可大之道也。即张颠、素狂,亦就屏障始可纵逸成草,已非古法。今之作者,须先定古今器用,始可作古今字体。

悬掌,故古人之顺境,今人之逆境也。自唐已前,虽有隐几,聊借掎阁而已。后世巧作台椅,安逸自恣,少而习之,不知身手死矣。及长而后知书法,将革前非,心手斗逆,反称甚难。苟能于小时始入家塾即教正法,何尝不顺,更有何难。

用笔得之锋杪,纤而不文;得之笔根,涩而不韵。故濡欲透毫,运毋竭墨,不纤不涩,始合雅道。意在笔前者,岂惟运笔之顷,即濡翰而前,已具全意。世俗取纤嫩为合时,誉粗涩为古雅者,皆漫兴喝彩而已。

书法言执笔法,凡作楷离笔头若干,作行书离若干,即不必详其离毫离管之异,然与其过近,宁过远,与其粘案,宁虚掌,以至与其浮动,宁坚执。近有不知书者誉一名家云:无论其书之妙,即观其作字提笔,指间若无多重也。嗟乎左矣!无论古人掣笔故事与夫后世铁管学法两重公案,但腕中无力必不得佳书。纵令成就,不过苏眉山、赵吴兴辈软弱弄笔、姿态媚俗之书耳,岂上乘乎!呜呼,不善譬者,誉亦毁矣!

作书须能用材,无使材屈无伸可也。常谓怀素诸草帖,疑今之笔墨非复往时。及得燕中所造水笔与砚式,知必此器为之,每用作字甚适也。近有西吴王生,脱格造笔,南工几欲废北。一时名流亦颇知善,但莫悉其合古法耳。有一名士反不善之,恶之特甚。一日过我作书,余曰:独有王生笔,不称君手,奈何?无已,姑试之。喜曰:大良器也。索数矢而去。异日相晤,乃云:前笔独所用一矢耳,馀皆弃物。余因叹息,可怜谁诉。昔宣城陈生,其先世为右军笔,至柳学士但取其常品,最者不收,何待今日哉!因讼笔冤,而录用材法于左。笔墨未合,一冤;墨水未入,二冤;楮笔不相发,三冤;笔不函字,四冤;客毫未退,五冤;急作未舒,六冤;多作透弱,七冤;任器不任指,八冤;滞墨胶涩,九冤;扫墨旋锋,十冤。冤不可极,姑识十端。秦相碑、狂僧叙,纤瘦不弱,浓润不腴,知古人多用水笔,合法在腕不在器,所以妙也。作篆时每阙此笔,颇觉不便。造笔合法,全在软毫,故柔而不弱,能大能小,且能经久,法书碑帖可想见矣。而后之俗子翻指为恶笔者,十常六七,大可怪叹,重为讼冤,作毛生百厄疏。凡渍笔,毋论巨细,必须过三四分已上,始能尽毫之才,亦能任指之用。俗子累濡分杪,全欲使器供其妍媚,亦可丑矣,一厄也。书后墨胶不令洒透,二厄也。晋汉已往砚用凤池,唐宋而下翻作陵阪,甚至钅敖心,遂令笔锋带扁,或歧而二三者有之。书生不觉其病,故字皆侧锋,及乎阁笔重书,归罪于笔,三厄也。醉饱肥鲜,污口吮毫,令毫卷缩,四厄也。向日毫开,五厄也。蜂入管端,失于墐塞,六厄也。因不知书法,遂不知用法,扫而不染,七厄也。疏砚,八厄也。灰墨,九厄也。稿纸,十厄也。十厄十乖,百厄具也。○濡墨宁赡毋窘,用可大之笔作小字,笔为我用,字为我作;用不可大之笔作大字,我为笔使,字亦笔成。○墨欲赡,勿尽用渖;笔欲和,勿尽用毫。腕欲劲,勿尽用力;指欲活,勿尽用转。目欲专,勿滞方所;意欲完,勿离锋杪。是以作书,墨须有馀。故古人晨起作墨,及用墨时,墨稍过,字便丑;有馀墨而不用,乃得佳书。余常有言:磨墨须奢,用墨须俭,渍笔须深,用笔须浅。

墨傅其笔,笔傅其字,字乃成形。墨浮于笔,笔浮于字,字乃神妙。墨不傅笔,笔不傅字,不成形矣。傅则支,浮则赡,不傅窘矣。虽然,赡不尽其材也,尽其材,病过于窘,书法谓之墨猪,余又谓之书道涂炭。

用草书笔作楷,具眼者不昧;以真书笔作草,能者亦乖。俗人反是者,其中无主,听令于笔耳。听令于笔,尚可谓之书乎!

余喜作草篆,以续飞白之脉,其任率自好,若谓前无作者。或诘之曰:大小诸篆,何有此法?既谓之篆,惟古是遵,何得改辙?余曰:有说。凡事取真不取假,用实不用浮,贵自然不贵勉然。大小篆书必有大小篆器,今器异昔,何堪效颦。必如昔书,势必虚假勉然而后可。子言故是,但须出之蒙将军未作用前而后可。如以将军笔作丞相书,吾见其难为矣。古今兴革,故有不可知者,子姑执笔临楮,然后破我未晚也。

作晋、汉以上书,不特今时强笔勿用,必资软毫柔颖而后可,即墨须如漆,纸须如皮,研须如盂,掌须如木鸡,一物不称,终作时俗之书而已。

书法云:学书宜恶笔,使后不择笔。又云:强纸用弱笔,弱笔用强纸。二说并后世人语也。案前人帖初无强笔,所谓恶笔乃败笔耳。亦无弱纸,纸之疏弱皆后世俗工所为。宋以上无此法,况晋、唐乎!试探稍古名帖,求其字画,虽极纵逸处,用笔无有不圆熟者,结构无有不了然者;即于锋交墨互中,未始不森森楚楚,果恶笔弱纸而能如是乎!能书不择,谓鉴赏,非谓作用也。强弱相济,谓救时,非谓相须也。但垩帚飞白,古法莫传,后世想成,而以枯笔燥墨为之者,是乎非乎,不可知矣。是则弱纸便于白,强笔便于飞。就世改辙,古法疏矣。强弱纸笔,遇此器即出此法。苟非我之长伎,亦须改弦易辙以勉就之。不然指器相左,心手不符,即不成书。今时弱纸满天下,要知古人全是强纸,全是弱笔,世俗不善用,遂谓过滑过软,不堪着墨者,因指间无有骨力,将听令于器耳。若胸中有个佳字,心能役腕,随在得意,即使与古人弱纸,亦自无妨,况强纸对名手乎!外境皆牝牡骊黄,何能碍我作用。

凡强纸用墨,使墨有馀;浓墨用笔,使笔勿竭。饮墨如贪,吐墨如吝。不贪则不赡,不吝则不清。不赡可,不清未可,俗最忌也。

纸有三品之异,量才施用。一古佳纸,如宋经笺、高丽茧之类。二宣德纸,泾县古千之类。三则满世间疏漏恶札是也。上纸须用古作法,中纸随意皆可,下非飞白、稿草不能就其犷劣也。

弱毫,重墨轻用得佳书,轻墨重用其书恶,轻墨轻用其书纤,重墨重用其书俗。强笔,轻墨轻用则不腴,重墨轻用则不润,轻墨重用则犷而离,重墨重用则粗而俗,四者无一可者也。是以古人必须弱毫。握管之法,有单钩、双钩之殊,用大指挺管,食指钩,中指送,谓之单钩;食中二指齐钩,名指独送,谓之双钩。胜国吾子行善单憎双,试之果验。单则左右上下任意纵横,双则多所拘碍,且名指力弱于中指,送亦软怯矣。小时习双,今欲改之,增我一障,详说以示初习书者。凡单钩情胜,双钩力胜,双钩骨胜,单钩筋胜。单钩宜真,双钩宜草,双钩宜大,单钩宜小。

描字不必憎恶楮,塑字不必厌灰墨。若运管舒毫,恶材绝不堪用矣。不惟腻涩难于使转,即对之败兴,宁得佳书。常戏为之语曰:靠笔成画,恰似描样;靠墨成形,何如塑像。二意似殊,总之一致。临池抚卷,到此自知。

晋、唐、宋三品研式,笔锋功过所系,不特为石所使,亦为墨所使也。凤池墨阿,饮笔不及阿底而墨自足。陵阪锋石,半着钅敖心。则二器全相挹取,乌得不扁且歧乎?必如俗儿扫墨从事,扌卷锋向楮,尤为偾事。

钩帖、镌刻二人,先与讲解数日,然后下手,更取其所钩所刻之字对按,指其得失。一指用笔正侧锋;次指一字负抱顾盼形势;三指连字引带;四指每行起止不同;或曾经割动之帖,可以意裁。五指主客失所败笔;或本帖原作败笔,可以意裁。六指写字名家人人具有得失,不得以我意改同之;七指唐已上帖,不得改软曲纤巧之笔,失其时代;八指晋已上帖,不得改时俗通行之体,乱其来历;九指疏密不得改移,失其避就;十指挑剔不得混晋转唐折殊法;十一指不得失晋人圆转逸韵;十二指不得失汉魏章草古涩妙境。

工人能刻绘事,未必能刻文字;能刻文字,未必能刻名家善书;能刻名家善书,未必能刻古人法帖;能刻古人法帖,未必能刻同本异摹诸拓。刻同本异摹诸拓,工拙必露矣。

评鉴六

昔人言:善鉴者不书,善书者不鉴,一未到,一不屑耳。谓不能鉴者,无是理也;果不能鉴,必不能书。

阅名人书,须具有只眼。不然未得其佳处,先蹈其败笔,效颦之态,见之欲呕。是则不如无学,翻有一分自适处。

古人书直是气象不同。晋、汉帖无有晋、汉人气象,即知是伪。故旧帖虽非善本,自有作用,新帖虽极力揣摹,直是弃物。何也?出自浅学之手,不知书法为何物,直以俗笔厕古书,分明别造一个宇宙,何取于古帖乎!

凡字收锋增美者,会稽以上也;收锋补过者,大令而下也。先哲言求妍媚于成字之后,大令所以去之更远。

字有三品:曰庸,曰高,曰奇。庸之极致曰时,高之极致曰妙,奇之极致便不可知。不可知,其机甚危,学足以济之,识可以该之,则超乎高妙;学识不足以该济,而但思高出人上者,野狐何有哉!虽然,吾又恶庸。庸人趋时,作世俗事业,便无出头日。佛法中学道时宁落地狱,不愿畜牲,近之矣。曰:宁恶毋庸,有说乎?曰:有。恶故自豪,唾骂者载道,自然有日自觉其丑态。庸俗之作,甄别者世不多见,十人九人赞叹其美,历世愈久,庸根愈深,落此深坑,何时出离。

画后策,竖后打,谓之能品。策如马头,打如鹤膝,谓之俗品。不策能藏,不打能正,藏不颓,正不锐,谓之高品。随势而施,无所拘碍,谓之逸品。若乃皮相飞黄、野狐骨胳者,怪妄自不能外掩,可谓低品。是以书法不道,世多蹈此,故稍及之。名义具书法中。

古人法书,篇有篇法,行有行法,全字有全字法,半字有半字法,一画有一画法,一点有一点法。是以名帖只字半行,不可蹉过。近有墨客,以画遮点,以体遮画,以上下文遮一二字,以通篇气象豪逸遮却一生丑态,尚可谓之书乎!其最下者,借佳纸浓墨掩其拙笔,或以笔势波折掩其谬结,皆书中穿窬之流,识者耻之。

古书佳处,在方圆斜直,不拘绳检。今人恶处,却与古同。古人胸中自有个佳字,任其所施耳。今则不然,上者只记忆古人成按,下者以无绳检遮掩其拙,以糊人耳目。谓貌则同,其造就处天地悬绝。

名家书法,满亦佳,空亦佳;长亦佳,短亦佳;端方亦佳,斜倚亦佳;方圆平直,无不宜之。后世俗书,缩大为小,传瘦为肥,一字字弄作团团,无有潠漏。逐字观之,非不端楷,却增一团和气。

整顿之失,即智永亲传家法作千字文,怀仁博采真迹集圣教序,已自磨砻熟烂,况其下者乎!虽然,二僧释子也,法如是故。何乃文人墨客,不师其全体作用,而师其整顿一门,正似盲儿摸象耳者谓象如箕,摸象尾者谓象如帚乎!

集古诸帖,岂惟修改误人,即其顾盼起伏,略不可得矣。名家作书,行款上下尚不可移易,况集取强合乎!往往见移行诸帖,行首无故而来,行末无故而往,甚至强割联丝,意义失所。不知者效颦从事,已自可憎。集古比之移行,又天渊矣。集古之取圆整,有不得不然者,失势故也。凡观集帖,又须缘情,欲定其罪,罪在乱次,不在取圆。

古人笔锋纵逸处,翻摹诸人,十九收敛圆整,十一扬波怪妄,一时俗,一野狐,皆畔于书法。圆满故是正法,逸兴乃其权巧。初学者可与正,未可以权。虽然,若不能权,不知书法者也,即能权,而补缀从事改过成功可耳。若恃其后笔,即非上乘,大令且以取嗤,岂惟他人。

字以知好恶难别。他人好恶易别,自己好恶难识。古人名家好处易识,古人名家恶处难识。今无名人恶处易识,今无名人好处难识。如此识得如白黑不差,方是识好恶。此无难,多看法书得之矣。

皎皎而好为好书,混混而好为恶书,翩翩而好为佳书,莽莽而好为野书。佳好故难,野恶何难。不知愧何难,知愧斯难。

后世以笔锋掩书,已自俗谬。至于近代,又将以墨汁掩笔,大可怪也。古人未始无之,此偶然落笔,浓淡失所,谓不伤于书可耳。若遮此丑态,法果如是乎?譬之残印章、烂画片、折足鼎、阙池砚,妙处不在破而在全,去其妙处,独取残阙,识者喷饭。

世人多谓余拙于真楷,故作篆书,名言哉,真堪药石乎!惜未悉余病也。余故贪夫,常谓遇事不见根柢,宁不学。书法言作字粗通篆法,因此一语,每为致思。篆无粗通义,粗通即有俗恶二魔投手腕中,俟得我便矣。此无他,后世知见,善机不熟,俗习易染耳。有心书道,必从顶门着力。字之必篆,犹学诗者必熟读三百篇,作文者必贯通九经正史。不然皆野狐也。余之作篆者,书之始也;不作徒隶者,未究其终也。世之讥我者,但知用字之终,不愿闻横直点拂从何处来,从何下落,故余之不作真楷,功未到耳。世之讥我似矣,但卤莽横加,故曰药石哉未中余病。请以此良剂自灌肺腑,毋令俗魔中汝膏肓。

余无世资,习以成性,以至作字。岂惟不能随波逐流,即唐、宋而下,却不喜效颦,是以每受世嗤。有见作飞白者,曰象道士画符;有见作古文者,曰如武夫戈戟;有见作小篆者,乃始解颐曰:写得太平。嗟嗟,何俗眼之局于一边,更不解开咫尺哉!心目都在胸中,牝牡骊黄何关千里逸足。且道士画符,何者非篆体?立戈持刀,何者非心画?余作书时,因文定法,故不泥者有之。颜鲁公家庙碑、方朔赞诸法书帖,旨义各别,徒隶尚尔,岂惟篆籀而无其说乎!悲盲儿摹像,作法书全帖,见谓字从胸中取由内照。能解于此,始可以得二王署名千变万化之妙。不然,妄谓二子好怪者,此真无耳目人也,请借蒙古人皇缝虞学士马尾,合其两眼,他时有目者出,出与共赏。

子建云:文之好丑,我自得之,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!至于今之世,岂惟好处人不知其得,即丑处亦不知其失也。成败横于衷,毁誉梏于外,评者不得其实,听者莫之的从,未曾实用一翻功夫,总之梦中说梦。人之用功而不知者有矣,未有无功而知者也。知而不能言者有矣,未有能言而不知者也。

后世书家,恶态百出。有工为波折以诬人者,有倚此模糊以浑人者,有故为丝曲以媚人者,有率其粗犷以欺人者,有任其放纵以凌人者,皆不知书者也。果能此道,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,可善取之,勿遗开眼后惭愧。

好古不知今,每每入于恶道;趋时不知古,侵侵陷于时俗。宁恶毋俗,宁俗无时。恶俗有觉了之日,时俗则方将轩轩自好,何能出离火坑。不见古人书不能洒俗,不见今人书不能祛妄。问如何作书,曰:画得出,竖得出,撇得,点得,辏得,便是书法。

真能有得,自一至十,即是法帖;或永或图,一字可蔽。

评书不特毁人书难,即誉人书亦难。尝怍书遇败笔,世人漫然喝彩者无论矣,至真认以为好誉之,益令书者愧怍。

有一友人初作卖书肆,索余写柔翰林三字匾额,期得佳书。余以其果属意也,构思日夕,始下笔,览之自觉飞动,四顾踟蹰可以满志。儿子请留正本,与之钩本足矣。余取初心夺以畀之。及后相见,略不色喜,稍间,曰:象道士画符。余亦不怏怏自若也,但戒他时俗地勿作佳书耳。

友人请余作堂联,联中有瞑字。恶其近冥也,以为不祥,戒曰:幸用俗眠。余如其请,不惜蹈俗,并十字并作通时小篆。一日有一大名士过之,见其方整,误认非余作者,颇称奖。及知余书,因自饰曰:写得太平,悲哉世乎!就俗用俗,何必余书,帚可焚矣。

字熟必变,熟而不变者庸俗生厌矣。字变必熟,变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。故熟而不变,虽熟犹生,何也?非描工即写照耳,离此疏矣。变不由熟,虽变亦庸,何也?所变者非狂醒即昏梦耳,醒来耻矣。

字避笔俗。俗有多种,有粗俗,有恶俗,有村俗,有妩媚俗,有趋时俗。粗俗可,恶俗不可,村俗尤不可,妩媚则全无士夫气,趋时则斗筲之人,何足算也。世人顾多尚之,目为通方者有矣。此以恶紫特甚,须痛惩之。

近代善刻,如遥望美人,未见不好。及观真迹,如觌面相对,大半可憎矣。古人墨本,则骨胳筋肉一时呈露。至于古迹,语言举止趋步皆可师资。至若锺、王、张、索,名世贤哲,则风神顾盼,千里一息,非足迹可到,但得遐想,未可追踪仰止。若何不多阅真迹,不辨名家败笔,不多参拓本,不显镌工无稽?遵败笔,效伪镌,都成一笑。

学者稍知字画,即弹射好丑。及至法书在侧,太半若罔闻之;书法在笥,全然不知何物;甚至临摹步武,亦但悦在近代时尚俗体而已,何怪乎叶公好龙哉!余是以断彼沈梦中人也。书家而不酷嗜古帖者皆是也。即好矣,而又但能视若玩器,以至翻其题跋,摸其剥蚀,考诸证佐,以验真伪而低昂其货值者,一皆茫昧于此道之徒,勿论可也。

评论镌工,古以不失体为高手,今以不失笔为高手。不知者左今右古,大谬不然也。笔可自取,体须导师。试揣近代江左诸人,何人不能巧弄笔意,如花似柳,描成一段春色?至于结果收拾,无所措置矣。是以古人之结构体裁,揽其妙境,真有不知手舞足蹈之快。若夫锋袅鲜妍,不过漫然称赏而已,岂可同年而语哉!

阅墨刻,如十六观经之象;观真迹,如佛观;若亲炙名家濡毫运帚,则是开眼合眼,大圣现前,如羹如墙,芳轨不远。倘逢伪迹,等视天魔,必不为所娆乱,其有正法眼在。

古帖模糊者翻觉校好,何也?镌工那得无漏,丑不呈也。善学者得其好处,我自不糊涂;不善学者认模糊作一段妙境,谬矣。更有以模糊糊人耳目者,此非士君子所为,小人伎俩耳,诈矣。不知者谓字既模糊,掩则通掩,露则通露,何独丑态不呈。大抵玩帖人必稍具鉴识,古帖骨格不失,而我胸中自有佳赏快心处,以意逆名家法度,是以但见其好,何疑乎。所以蒙董人只取明爽,稍涉模糊,略不流目。尝戏为之语曰:取帖愈明,其人愈昏。

阅名家书,须识其来历。古帖无论矣,如吾吴文氏父子待诏,出于太宗而目为右军者,是截其血脉也;掌故出于藏真而目为襄阳者,是断其源流也。评者过犹不及,皆非是。

鉴赏法书之乐,声色美好一不足以当之。玩好虽佳,无益于我,惟法书时时作我师范,不可斯须去身。常谓博古之士而不好法帖,是未尝博一古;善书之士而不好法帖,是未尝写一字。名家亦有但贵墨迹而不贵拓本者,此正不知真好者也。墨迹故佳不可得,而善帖为稀世之宝矣。善拓又不可得,而常拓亦为不可阙之物矣。即使其家多藏墨迹,或一帖不具,则刻本终不可少也。如是鉴赏,方是好古,方是知书,方是识去取,方是识好恶,不然皆浮慕也。

米、黄诸君,鉴别真伪,凿凿不爽,所赏诸帖,即不墨迹亦必善拓,所以如别白黑。今则不然,后出诸碑大半传摸失真,无论好处弄坏,即恶处又多为好事人修饰遮掩,以眩世目,真伪几乎不可辨矣。故寒山法书集特设后出续帖,自为一类,窃比释典中单译经不与入重译藏,恐未免亥豕,疑以传疑。

善鉴者取书忘笔,取笔忘刀,取刀忘绢素楮墨,即取绢素楮墨者,亦须忘装潢色泽而后可。不然,鲜不为所乱惑。

仿书知其好处固要,知其不好处尤要。败笔人人不免,名家即不过差少过失耳。善学者取其长,不善学者兼其短。何也?无真鉴也。至于不经事少年,惟败笔是效,何也?败是我家故物,不自觉,其易入释家所谓熟境易于渐染。苟能开眼,痛惩何难,但恐大梦中翻怪人推觉,此最难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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